23 / 09 / 26
ISBN: 9787221173836
本书讲述了作者在苏东时期的罗马尼亚饱受齐奥塞斯库及其党羽摧残、及其日后逃往德国之后承受各类文化冲击的生活经历,这段对其伤害最深的过往也成为其不断写作的原因。有一些德国批评家批评这种写作是“过时”的,但作者尖锐地指出前者称其为“过时文学”并非出于时间方面的缘故,而是地理意义上的,即作者所书写的并非德国旧事而是德语罗马尼亚旧事,以五十年代德国生活为背景的作品不会被冠以“老套”的批评,但十年前的罗马尼亚旧事却会被批评为“过时文学”,这进一步引出了当代德国社会牵涉“德国人”和“外国人”的社会意识(「在我们德国」,Beim uns in Deutschland )。
作者(1953年出生)自从幼年起就生活在罗马尼亚,见证了齐奥塞斯库统治对罗马尼亚儿童思维惯习和行为图式的影响,在这里她看到齐奥塞斯库赞歌取代春天和花朵成为孩子们自然而然引用的文字,在作者看来,本该属于孩子们的一些话语被人为地隔离出了他们的自发意识。但罗马尼亚生活并非对作者毫无影响:伪装成入室抢劫的搜查、伪装成自杀的谋杀以及车站的圈套等等——这些「空气中酝酿着的东西」——逼迫让包括作者在内的许多罗马尼亚人紧绷神经,关注自己。由于习惯,饱受精神折磨的人们在迁居国外时依旧难以卸下防备,任由紧张的情绪在人群之间传播。因此,从未感受过「随风飘」们之阴险的西方人,甚至将曾作为监狱而存在的孤岛想象为浪漫的旅居地,反而将外国人(Ausländer)的「陌生的目光」视为他们受到迫害的原因,可谓悲剧地因果倒置。
让这部作品比其他“异乡人”文学更有趣的一点是,尽管作者的母语是德语(Deutsch),其所居住村庄的自我认同也是(比罗马尼亚人(Romänien)更高贵,因此也经受更多磨难的)德意志人(Deutsche),但居住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的德国人(Deutschen)只是在不断询问作者——“您从哪来?(Woher kommen Sie?)”,在用“在我们德国(Beim uns in Deutschland)”作开场白并教过她“正确的”德语发音后,还不忘夸赞一句“您德语说得真好!(Sie sprechen aber schön ziemlich gut Deutsch)”,可见当地德国人并没有将作者视为德国人(Deutsche),对他们来说,流利但不“地道”的德语口语并不足以让他们将面前的这位女士认同为本国人的一员。
然而,十八世纪的德意志人还曾将“发出德语的舌头(die deutsche Zunge klingt)”即母语为德语视为德意志人、德意志国家认同的标尺,也许这段历史在当代德国文学批评家眼中也被归为了“过时”的故事,因此意外地和作者的罗马尼亚冷战故事同为“天涯沦落人”。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将德意志人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的努力称为文化民族主义,同一时期欧洲其他国家如英国则以君主立宪制作为建立民族国家的依据,这被学者称为民主民族主义。吊诡的是,以德语为母语的作者在书本中读到德语作家的“语言即家园”论,却在生活中不停地被德国人追问“您从哪儿来”。
许多德语作家微醺于这样的观点,即母语在必要时可以代替其他一切。尽管这必要性在他们身上从未发生,他们依然热衷于鼓吹“语言即家园”。
也许,作者所遇到过的德国人可能是从她不那么地道的德语表达中,发现其“外国人”身份的,毕竟「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语法构造的差异反映出人们理解周遭事物与自身关系的各色方式。
……将母语置于其他语言的目光之下,会产生一种彻底的公证关系,像成全一份无须努力得来的爱情。
那么,作者在二十世纪德国的所见所闻是否意味着德国人对于民族国家的认同正经历着从文化民族主义到民主民族主义的转型呢?昔日的德意志人祖国论建立在德意志政治边界尚未明晰的时代,而今日之德意志人祖国论则受限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及原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之两个政治实体的约束,德意志政治实体先于德语使用者而存在,“在我们德国(beim uns in Deutschland)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几乎没人会去质疑这一实体的存在性或合法性。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拥有法理上的德国公民身份就能成为德国人呢?恐怕也并非这样,在德土耳其人就未曾被视为德国人,而始终是一些“准公民(Mitbürger)”,p.s. 室友的德文是“Mitbewohner”,也就是说,土耳其人是居住在德国境内的同居者,而来自罗马尼亚的作者,甚至连同居人都算不上,这一现象即便是在德国政治家大力推行“民族一体化进程”下依旧没有改变。
三百年之后仍为客,这的确要归功于罗马尼亚。德国之于土耳其人也是一样,只不过在德国少了一层主义的刁难。
原西德人无法对原东德人说“在我们德国”,但破除二者之间几代人的文化差异绝非可以一蹴而就的。
因此,若想弥合近代德意志人与现代德意志人对德意志人祖国论的缝隙,一个折中方案是从语言本身入手。
语言学家认为,人类语言的独特性在于其本质上是一套符号系统,人们赋予语言的意义与其外在特征可能并没有因果关系,对于由字母构成的语言来说尤为如此,词Mann表示男人,Frau表示女人,但这两个词的外在形式特征与男人、女人这两类实际存在的生物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其中的意义是人为赋予的,人们约定俗成用Mann指代乳腺不会发育的一类个体,用Frau指代乳腺会在一定时期内发育的一类个体。在表达情感时,则挪用其他能够产生相似体验的词,这种方式有时被称为修辞,如红色red使人联想到热(烧红的铁)、痛(血液)等。因此字面意义上的词汇有时并不重要,词语“讲德语的舌头”或者词语“在我们德国”,在不同时期都因为承载一种共享的“亲近感”而成为属于某个人类集合体(如“德意志人的祖国”)的归属感(感觉)的代名词,因此无论是德意志人还是罗马尼亚人,都会认为与自己更相似的人是自己最亲近的、最喜欢的人。
我爱自己的母语,从来不是因为它更好,而是因为它与我最亲密。
此外,个人的意图也可能影响到此人对语言、民族、国家的观点。可想而知,曾经同属于一个政治体的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已然在分别五十余年后,各自生长出引人注目的差异,更不必说自神圣罗马帝国沉沦之后的德意志地区诸邦之间的语言有多么大的差异。也许近代德语作家认为德语母语能成为德意志人祖国建国依据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希望看到一个统一国家。迫切的建国愿望使其有意无意忽视了各邦德语方言的差异,法语这一异质性更强的语言被德语作家引介到讨论空间内,以进一步肯定讲德语者的内在均质性,为其语言建国论佐证。
虽然统一的德意志的并非“说德语的舌头”,而是俾斯麦的“铁和血”,但即便是铁和血也只能逞一时之快。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反而是母语这个词所能代表的那种情感,即“熟悉感”。
正所谓,“我所熟悉的,就是我的故乡;我所陌生的,就是我的异邦”,人际、代际差异的根源很可能只是因为“熟悉感”所指向的对象存在差异,因而“故乡”这个词“不再居住在他们所表述的事物表面”,而是住进了人们心里。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人,共享同一片土地,他们的心灵也因而被刻上了相近的烙印,因此「所有名称得以与事物贴切契合」。类似地,齐奥塞斯库治下的孩童可能真真切切地爱唱赞歌,因为这是他们习惯的歌谣,而春日颂歌,则宛如诱人但可能危险的怪物;他们习惯鞭子,因为鞭子意味着秩序、稳定和可预期的未来,因此即便是怀揣着善意拒绝使用鞭子的作者,也会被视为不合常理的怪人而遭到——在“小卫士”们看来自然是里所以当的——质询。不过质询也只是作者的一面之词,也许在小卫士的心里, 他确实只是单纯好奇作者为什么和别的老师不一样。
一个老人坐在房前的长登上,邻居走过时问他: 哎,你在干什么呢?坐着想事? 老人回答:不,我只是坐着。
最后,正所谓所有阅读都是一次误读。从作者的这本小书中可以发散出许多有趣的话题,其中哪些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呢?笔者也不知道,毕竟笔者只是用自己那只凑巧也坐在作者这本书上眼睛观察它。恰如作者,笔者也无法通过老人的动作和回答判断老人的真实意图,兴许他自己都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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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18、19世纪德意志诗人、作家、德意志民族文化主义代表人物之一,Ernst Moritz Arndt(1769—1860)所作诗歌《德意志人的祖国》节选
完整版见:[Des Deutschen Vaterland] https://www.abipur.de/gedichte/analyse/12345-des-deutschen-vaterland-arndt.html
Was ist des Deutschen Vaterland? So nenne mir das große Land! So weit die deutsche Zunge klingt. ...... Das soll es sein! Das, wackrer Deutscher, nenne dein! Das ist des Deutschen Vaterland.
翻译采用了孟钟捷的版本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0387892/
摘自:第五章 民族意识的觉醒:德意志迈向近代世界的第三步
德意志人的祖国在何方? 最后来为来为这伟大的土地命名吧! 哪里有德意志母语的声音在回荡, …… 是这片土地, 勇敢的德意志人啊,这就是你们的家乡! 这便是德意志祖国